瑰丽人生
来自火红的年代
陆金龙不怎么会唱歌,但喜欢听歌。他特别喜欢听《我们走在大路上》这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即使不听,这个伟大的旋律也常常在他的脑海里回响。“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听着听着,仿佛看见自己就在那意气风发、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的队伍里。他看见了自己,身材不高,挺精神、挺坚韧的那位。他的思绪,就常常回到那个火红的年代。
那是一个人欢马叫高炉遍地口号震天的年代啊!他说不准那样做是对的还是不怎么对,反正就在那一年,他告别了家乡,踊跃地加入了炼铁大军。就在省会南京附近六合县一块荒地里,作为工人阶级的新的一员,陆金龙人生道路上参加社会主义大生产的战斗从此开始了。修公路,住工棚,建炼铁高炉……那时,刚刚离开农村年仅二十二岁的陆金龙浑身上下都是劲啊!可是,炼着炼着,高炉前没多少炭了,全江苏省都没多少炭了。于是,又一个振奋人心的口号响起来:“钢铁元帅升帐,煤炭必须先行!”这叫夺煤保钢,大炼钢铁的工地上成立了采煤团,向贾汪煤矿开进。
陆金龙肩扛一个破被卷儿随支煤大军的洪流涌进浦口火车站。在浦口火车站,他第一次看到喷吐着粗气的蒸汽机火车头及一节节铁龙似的车厢,霎时呆了:我的妈呀,这么高大这么威武这么长,这家伙得用多少煤啊!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在江苏省宝应县长沟乡的一个穷村子里的一户贫苦的农民家里,陆金龙出生了。家里没地,父亲在地主家当长工,苦命的陆金龙年幼时常常到外边讨饭。不讨饭不行啊,不讨饭准饿死。解放了,家里分到地主的一亩半地,但由于家中人口多,生活一直比较拮据。现在,就要参加煤矿生产了,我可得干好它!
这么多人一下子来到矿山,矿上吃的住的都来不及安排,只好让这些新工人住进地屋子。这些地屋子跟后来的防震棚差不多。在地面上挖出半米深的长坑,架上人字梁,搭上芦席或油毛毡,便可住人。这就是陆金龙他们的集体宿舍。住在地屋子里的伙伴们,那时候乐得一天到晚哼哼叽叽地唱啊!
进矿后陆金龙被分到掘进二区,由师傅秦永堂领着干。陆金龙学着扒矸、推木车、装矸石,这些都是硬邦邦的力气活。一茬炮放下来,大块小块的矸石堆满半洞子,扒装工得用一把特大号的平头铁锨,一锨一锨地装到一个大柳条筐里。这柳条筐放在一个铁框架子上,框架下边安了四个小铁轮子,这东西就叫木车。装满一筐矸石,由两名扒装工把这木车顺着斜坡往下放,放到运输巷,再把矸石折进矿车里。井下掘进的活儿是一茬跟一茬的。打完一茬眼,装药放炮,接着就扒装矸石,然后是支护,接着就开始另一个循环。这是掐着表算着时间干的活,不容你休息片刻。在煤矿干掘进,扒装工最吃苦。不少新工人两个班干下来,累得好像骨头散了架,悄悄打铺盖卷儿跑回家种地的都有。
当时,陆金龙所在的掘进二区干的是上山石门洞子。八个小时里放炮崩下的矸石,得装满60辆0.6吨容积的矿车,而一矿车得装满十木车矸石。也就是说,一个班下来,要装满600木车矸石,推车来回600趟。其他工作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这项工作是说起来也够吓人的,干起来难不难可想而知了。矸石肉得很,铁锨贴不住那块小铁板,你就别想插进去。既要力气,又得巧劲。一个班下来,你身上流出的汗水呀,能装半截胶靴。
你下过矿井吗?你看见过煤矿工人脱下胶靴哗哗地倒出汗水的景象吗?那可是一道既叫人心生怜惜又令人豪迈鼓舞的景象啊!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这首歌听上去真有劲儿。他们也跟陆金龙们一样在地球深处吭哧吭哧地摸爬滚打、轰轰烈烈地打眼放炮、扒矸采煤吗?
那放木车的活更是个危险的活儿。也许是煤矿地下作业受环境影响的限制,虽然现在采掘机械化程度不断提高,但在某些直不起腰伸不开腿的地方,还得用老办法土办法。由于巷道坡度大,放车时得用一根铁棍别住轮子不让它转,自己的脚登在小铁道上,用身体的坠劲减慢车速以免翻车伤人。就这样,木车放到陡坡之处,小铁道也能磨出一溜火光!
陆金龙入矿后只跟秦师傅干了两天,就开始正式干扒装、放木车的活了。他干活不惜力,再苦再累也不吱声,咬着牙硬撑。八小时怎么那么长呢?下班时,腰胯像块铁板,腿脚像灌了铅,一步都挪不动,只好找个地方躺下来大歇一会儿。觉得腿脚能动弹了,爬起来一步一步挨上井。
一九五九年,陆金龙在入矿第二年,第一次当上了先进生产者。
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又是一个举国挨饿的年代。
陆金龙常常感到,那时候,煤矿工人是祖国特别疼爱的大儿子。他清楚地记得,一九六一年,城镇居民每月只供应27斤粮食,27斤当中,白面1斤,芋干面玉米面26斤,另有一两油二两肉。其他行业的人计划口粮也就是三十多斤四十多斤。而煤矿井下工人是月定量57斤口粮,其中有30斤面粉。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七级工、八级工,不抵社员一沟葱。57斤口粮不算少,但由于出力太大,肚里没有油水啊,有些工人仍然受不了,饿跑了。回家捣鼓一沟葱去了。这时的陆金龙,心里坚定一个信念:要相信党啊,再苦再累也要跟党走啊!旧社会家里多穷他记得,腿上被地主的狗咬下的伤疤能看到。咱可不能忘本啊!现在,再苦再累肚里再没油,咱可没有气受啊!陆金龙不仅安心工作,还响应矿上的号召,到职工业余学校高小班报了名。每天下班后不管多累多乏,洗过澡吃完饭,拿起书本赶紧往业校教室跑,忙得呼呼的,从来不缺一节课。陆金龙上学了,这是小时候讨饭时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呀!在那里,他读完了小学,又上完了初中,真是大开眼界啊。
当时,全国正贯彻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徐州矿务局根据这一方针制定了“以采定掘,以掘保采,采掘并举,掘进领先,合理布局,积极平衡”的战略,各级领导狠抓开拓掘进,使生产秩序日渐正常,采掘失调现象开始走向正规。身为一名掘进工人,陆金龙感到大显身手的时候来到了。韩桥矿有人发出倡议,开展大断面全岩洞子班进五米的劳动竞赛。陆金龙所在的班组积极响应参赛。
每天一下井,全班人猛虎扑食般奔向迎头,迅速支起风钻,突突突打起炮眼。当时,还没有推广水湿打眼方法,都是干打眼。不一会儿,洞子里腾起干雾,弥漫的石粉把棚梁、地面染白。你见过旧戏舞台上的曹操吗?陆金龙和他的工友们就像化了装的曹操,一个个清一色白脸。班进五米窑,得扶八架棚梁,不紧赶紧的干根本没有希望。扶好六架棚子以后,陆金龙都没蹲下喘口气,又摸起十字镐,开始刨第七棚腿的窝子。不料,洞壁上突然折下一大块锋利的片石,擦着他的安全帽滑下,轧在他小臂上,滚落在脚下。他一点都没在意,还是只顾干他的活。那时已是凌晨四点多。干着干着,他发现镐把上怎么黏糊糊的?手上怎么也黏糊糊的?他停下来,张开手掌看了看,看到了一片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是被自己的鲜血浸透了的石沫子和炭灰,心里一惊,这才感到左小臂处生疼。在一旁工作的田师傅拉起他工作服衣袖,袖子上已撕裂一个大口子,左臂中部的皮肉已裂成一张孩子嘴,肉都翻了出来。田师傅又疼又气,一边用毛巾为他包扎一边骂道:“你个混蛋你不要命了!”陆金龙为难地说:“田师傅,我是下过保证的,不完成任务绝不上井!”
田师傅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干下去。陆金龙就这么硬撑着跪在那里挖,头上身上的汗水往下流,流在那手臂上,流在那伤口上,渍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想,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啊,这么点轻伤不能打退堂鼓啊,说什么我也不能因为自己而影响全班的进度啊!他就这样给自己不断地打气鼓劲,直到完成任务,才跟大伙儿一起升井。升了井,赶到矿医院,医生给他缝了八针。至今,这块疤痕仍清晰地刻在他的手臂上。
因为这次工伤,陆金龙在一九六二年评比先进中落选,但是,他那吃苦耐劳、甘于奉献的精神深深感动了大家。当时,矿上已有一位老工人被誉为革命的老黄牛,陆金龙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成了全矿闻名的小黄牛。
我的榜样我的战友
一九六三年,中国大地上升起一颗耀眼的新星,他的名字叫雷锋。毛主席向全国发出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催人奋进,振奋人心!毛主席那七个大字怎么写得那么好呢!于是,学习雷锋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徐州煤矿学习雷锋的活动蓬勃开展起来。韩桥煤矿的职工干部说:我们身边有现成的雷锋,他的名字叫陆金龙!
陆金龙从小吃过太多的苦,他关心别人,乐于帮助别人。这种秉性,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在清贫的家境里,在老一辈人的训导下养成的。
进矿前在农村,搞合作化、建初级社,他是个排头兵。发展农业、兴修水利,干得更有劲。在六合大炼钢铁时,抬筐装得最满、小车推得最快的,还是陆金龙。
徐州矿务局,韩桥煤矿,确确实实是一个革命的大熔炉。在这个熔炉里,陆金龙感到了由衷的亲切,感到了无比的温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不多干一些,我陆金龙对不起她呀!他工作起来不惜力,业余时间坚持做好事。他关心同志,先人后己,常常为工友提茶倒水。工友病了,为他们到食堂打饭,为他们洗衣服。看到矿食堂的同志们很忙很辛苦,陆金龙就赶去帮着洗碗筷洗菜。看到厕所有些脏,他就去冲刷。陆金龙说,这些都是一些小事、碎事,眼睛看到的,随手就干了,干了心里就舒服。
因而,学习雷锋的运动刚刚开始,韩桥煤矿的人就说:我们这儿有现成的雷锋呀!
韩桥煤矿年近八旬的退休老工人陈玉恒回忆道:“那会儿,才叫风正旗红哪!那时,学习雷锋的运动在全国还没有开展,咱们矿上助人为乐的现象已经很普遍了。一天上午,我下了夜班准备回家,遇到一个人正撅着腚挖水沟子。是澡堂那边过来的水沟有些堵了。那个人干得脸上的汗哗哗的。我一看,哎?这不是掘进工区的陆金龙吗?我二话没说,搁下自行车,夺了他手里的铁锨,呼哧呼哧帮他干了起来,不多会就干完了。我放下锨,洗洗手,想走。陆金龙正从旁边买三根冰棍跑来,非让我吃两根不行。你看这个人心眼儿好不!那么不见外!他把韩桥煤矿当成自己的家了!”
于是,在矿上,在职工干部眼里,陆金龙身上的封号变了,由过去的“扒装机”“小黄牛”,变成“学雷锋积极分子”、“学雷锋标兵”。
他热爱党,热爱煤炭事业的本质,也就成了“我把党来比母亲”,他扎根迎头苦干实干的事迹也就成了“发扬钉子精神,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党把我拧在哪里,我就要在那里深深扎根”。他爱护工友,助人为乐,便被誉为“对阶级兄弟有如春天一般温暖,对革命工作像夏天一样火热”。然而,陆金龙还是陆金龙,他不晕。工作中卖命地干,该干的;工作之余干些小事,该干的。“我一个外乡人,更得以矿为家。农民农闲时,整理整理地,摆活摆活菜园子,不该的吗?在矿上,我下了班干什么去?到夏桥、到贾汪去听听戏?那时候梆子拉魂腔什么的,我得能听得懂啊?那不得花钱吗?所以,业余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在矿上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是应该的。但是我想,那时候毛主席亲自发起的学习雷锋的运动,真是好啊!真是及时啊!仔细想一想,人不能只为自己,不能总想着钱。人哪,也得想想别人,想想国家和社会。不管怎么干,只要能挣着钱的就都是好人吗?哪儿能呢!这是思想建设道德建设文化建设的大问题。雷锋同志当年说甘愿做这样的傻子,现在看来,我们今天更需要这样的傻子。”
一九六五年,陆金龙作为华东煤矿分公司“学雷锋标兵”,出席了在山东泰安召开的“学习雷锋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是陆金龙的名字第一次飞出了他所在的韩桥煤矿和徐州矿务局,飞向了社会,飞向了华东地区。当他攀登“十八盘”,穿越“南天门”,陆金龙立刻感到祖国的山河如此壮美,心想:我要会画画能写诗就好了。
以后,陆金龙随工区调到庞庄煤矿东城井,当上掘进班的班长,又担任工区副指导员,党支部副书记,后来又当上中央候补委员、徐州矿务局党委副书记。虽然地位变了,但他对矿山对工友那份挚爱之情一直没有变。
还是在他当副支书的时候,掘进工人刘连友收到农村家里的来信后,面带愁容,默不作声。陆金龙了解到他家里的困难,及时地安慰他,又暗中记下他家的地址,以刘连友的名义寄去二十元。后来,刘连友再次收到家里来信,心里明白这钱肯定是陆金龙寄去的,很受感动。开工资时,他要还给陆金龙。他说:“陆书记,从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深深感受到党的关怀。我只能用好好的工作来报答了。这钱,你一定得收下。”陆金龙说什么都不要他还钱。说:“老伙计啊,你这句话比什么都好,我哪儿能让你还钱呢!”
二十元,看起来寒碜。但那是六几年的事儿。笔者记得,七几年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是十六元。鸡蛋二分钱一个,油条二分钱一根。钱,曾经很当钱用。
还有一次,陆金龙从外地开会回徐,在火车站遇到一位去东北的老太太把火车票弄丢了,急得直哭。陆金龙看到后立即帮她重买了一张车票。这事儿,他从未对人说起。直到后来,这位老太太从遥远的东北给庞庄煤矿党委寄来了一封感谢信。
几十年过去了。
陆金龙深深感触到:“我们说共产党好,原因是很多的。其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一条作为党的宗旨,最为重要。一个政党,一名党员,只有时刻想着人民,全心全意服务于人民,即便你有时有缺点有纰漏,人民也拥护你,爱戴你,跟你走。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时时处处都应该记住这一点,认认真真履行这一点。我那时只是做了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比起雷锋同志,还差得很远很远啊!”
想当年,陆金龙第一次得到简装单行本《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时,心情是极为虔诚而又庄重的。为此,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习去啃读。他绝对不是装装门面摆摆样子的,他是毫不含糊地去学习去领会毛主席说的每一句话的意义的,并使之成为自己言行的标准。他谈不上有多少文化,只在韩桥煤矿业余学校读了小学和初中。但毛主席的话,不绕弯子不兜圈子,浅显易懂啊!他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句又一句,学习一段又一段,学习一篇又一篇,他是真感到越学心里越亮堂啊!当时,他是工区的支部副书记,他要带领职工知难而进、迎难而上,团结一心去完成任务啊!
于是,一九六六年,陆金龙第一次进了北京,去参加“全国煤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那段日子,有些恍惚,有些烦
不料,“全国煤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刚刚开始,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就在北京燃烧起来了。
代表中就有人把会场当做战场,贴起了大字报,把矛头指向煤炭部长张霖之。而后,大会草草收场,要求代表们迅速返回原单位,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陆金龙就回来了。回到华东分公司想找领导汇报北京会议情况,却找不到领导了。当时,一位在华东分公司党委工作的干部让他立即回矿,发动党团员、积极分子,组织起来,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什么话呀?陆金龙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也得执行啊。陆金龙和矿上的几个老党员骨干、团员骨干一商量,很快拉起一支队伍,名为“捍卫毛泽东思想纠察大队”。陆金龙便当上了纠察大队长。他原先以为,纠察队嘛,就是下班后巡逻巡逻,到处看看,维持维持秩序,防止有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后来发现错了。
一天,突然接到市“总部”命令,要他立即组织全体队员乘车立即赶到城里,“保卫市委”!陆金龙遵命而行,带三汽车队员向徐州开进。谁知还没到市中心,便被人群阻挡不能前行。派人到前头一看,市中心群众组织正在武斗。与保卫市委有什么关系呀?陆金龙果断下令:“立即撤退!”
一九七三年,陆金龙当上了中央候补委员。接着进中央党校高中级干部马列主义读书班“深造”。学习了五个多月回来了,理所当然地成了徐州矿务局“革命大批判运动的主将。别人想当也当不上,陆金龙不想当也不行。
于是,在日后开展的“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活动中,陆金龙拿着笔杆子们为他写好的讲稿念来念去,越念越糊涂。他哪儿懂这些啊!他喜欢来点儿实实在在的。他常常想起这以前在矿上拼搏大干的光景。
一天,陆金龙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睡觉,忽然听到有人怯怯地敲门,开门一看,竟是妻子。
陆金龙有些愕然:“不声不响地,你怎么来啦?也不说一声,我去接你。”
妻子流泪了:“金龙,你还活着!我不是做梦吧?”
妻子进了房间,来到陆金龙跟前,掀开他的衣服,把身前身后翻了个遍。陆金龙一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愣在一旁。
原来,一条小道消息不久前传到陆金龙的家乡宝应乡下,说是陆金龙率队冲击市委,被人用刀子捅了。全家人听了如五雷轰顶,年老多病的父亲经这一吓,当即瘫倒在地。妻子梁玉英连夜赶车来到矿上。
陆金龙听后笑了,他对妻子说:“你们也不想一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我长那么大,给人吵过嘴打过架吗?”妻子一听,也笑了。赶紧乘车赶回家乡。可是就在这时,陆金龙的父亲已命赴黄泉。
这个时候,矿上有些乱,作委一个中央候补委员的陆金龙不敢轻易回家为父亲发丧,独自一人走出矿外,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父亲啊,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我真的对不起你老人家啊!
由于陆金龙一不斗群众二不斗领导,这是什么群众组织?分明是一老保嘛!陆大队长便很快下了台。下了台能拉倒吗?那些人给陆金龙糊了一顶二尺多高的纸帽子,上书“钢杆保皇”几个字,让陆金龙戴上,将一个“黑劳模”的大铁牌子,用细钢丝挂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有三张八仙桌作底,上边再放两张八仙桌,上边再放两张条凳,两张条凳上,再放一张条凳。你见过演杂技的吗?中央候补委员陆金龙这时就演了。这个三层楼一般高的批斗台上,陆金龙颤颤巍巍地爬上去,颤颤巍巍地站定了。
他不担心自己一失足会从这台子上跌落下来,摔个腿断胳膊折,他只觉得眼前十分迷茫。他只感到,今后不知怎么办了。
干吧!我们煤矿工人生来就是干的。这没有错。陆金龙和他的伙计们一合计,咱坚持干咱们的,要干就干他个轰轰烈烈!后来,他们果然先后创出了两个月进千米和半煤岩月进五百米的新纪录。陆金龙在创新工作中靠前指挥顽强拼搏的精神,使他重新赢得了一个令自己十分喜爱又完全符合自己特色的称谓——“矿山铁人”。
永不褪色的记忆
陆金龙早就见过敬爱的周总理了。
那是在一九六六年出席“煤炭部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全体代表就受到周总理的亲切接见。第一次的印象已深深铭刻在脑海里。
陆金龙是幸运的。他七次见到过毛主席,十五次见到过周总理。
这些,陆金龙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
他怎么能忘记呢?
一九六九年,北京的秋色令人陶醉。长城上辽阔的蓝天白云,香山上无尽的红叶,天安门广场上盛开的鲜花,都在兴高采烈地欢庆伟大祖国二十岁生日。
陆金龙接到国务院发来的邀请,他将作为全国劳模代表,赴京参加国庆观礼。九月中旬,陆金龙和其他英模代表住进了京西宾馆。住下后,陆金龙又接到通知,他与其中九名代表一起住进中南海。一住就是半个月。
他们参观了怀仁堂,游览了瀛台,到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人办公和生活的地方转了转看了看。他徜徉在丰泽园的曲径游廊里,禁不住泪流满面。
是啊,一个贫苦农民的儿子,一个普普通通的煤矿工人,今天能到古代帝王的去处居住、游玩,要不是在社会主义国家里,要不是党的关怀和培育,是根本没有这个可能的啊!跟定共产党,为党的事业增光添彩,是我陆金龙终生奋斗的责任和义务啊!
那些天里,邓颖超大姐多次来看望大家。你不知道邓大姐多和蔼多慈祥啊!有一次,她端着饭碗边吃饭边给大家聊天。大姐问我们有没有困难,有困难一定要告诉她。还说,北京的天气白天和夜里温差比较大,盖的被子暖和不暖和?大家望着邓大姐,眼泪直往心里流啊!
在怀仁堂一间小会议室里,陆金龙他们盼望的时刻来到了。晚上八点刚过几分钟,周总理来了。总理说:
“我四点钟才参加一个会,开到早上六点多,到家后洗洗脸,睡了一小会儿,就急忙赶来了,很抱歉。”
大家齐声说:“总理辛苦了!”
“你们是毛主席请来的客人,是代表中的代表,我也不敢怠慢呀!”总理继续说,“你们是毛主席的好工人,好农民,要永远跟毛主席干革命,我的心情跟大家一样,因为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周总理接着向大家介绍了全国的形势,谈到了怎样贯彻抓革命促生产的方针,进一步搞好工农业生产等问题。在大家座谈的时候,总理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十几块饼干。他就着茶水,边吃饼干边听汇报。陆金龙看到,敬爱的总理为了全国的事情废寝忘食,日夜操劳,连一顿早饭也顾不上吃的情景,他感到鼻子发酸,尽量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可是忍不住啊,大滴的泪水还是扑簌簌直往下掉。他急忙用手背抹去眼泪。抬眼一看,好几名劳模也跟他一样,眼圈红红的,眼泪汪汪的。
几十年来,陆金龙轻易不愿意回顾住进中南海的这段日子。这段日子太亲切太感动,这段日子常常亲切得感动得让他发抖。特别是自去年陆金龙患了脑血栓病之后,他甚至不敢想这段让人发抖的经历。这样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大约今后不会再有了。陆金龙指的是阅历如此辉煌、生活如此简朴、待人如此真诚的周恩来总理。
那年十月一日晚上,陆金龙他们被特邀上了天安门城楼。十分钟后,毛主席、周总理等人也登上天安门。陆金龙在第一排落座,毛主席周总理他们正好从陆金龙身前缓缓走过。这时,陆金龙突然想起有句话要对毛主席说:“毛主席啊,全国人民,特别是煤矿工人热爱您啊!是您老人家让我们有尊严、有地位、翻身当家作主人啊!”等他想好了这句话,无比慈祥的毛主席已经微笑着在他身前缓缓走过。八点整,烟火开始燃放,北京的夜空,姹紫嫣红。
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日上午十点,京西宾馆十楼一个会议室里,出席党的十大江苏代表正在酝酿中央委员候选人提名。陆金龙被江苏代表中的“陆金龙”三个字吸引住了,他起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再看,还是自己的名字。陆金龙心里有些疑惑:印错了?重名重姓?不然,为什么没有哪位领导给我打招呼?
正在疑惑之中,周总理带一行人走进来了。他是来了解讨论情况的。落座时,身为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同志,拉住陆金龙,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隔着许司令,周总理落了座。总理听了汇报之后,忽然问:
“哪位是陆金龙同志?”
“我就是陆金龙。”陆金龙站起来回答道。
谁知这时总理也站了起来,隔着许世友,总理伸过手来。总理伸过来两只手,陆金龙赶紧也伸出去两只手。于是,一个大国总理的手和一个煤矿工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然后,总理坐下了。总理热情地说:
“你是徐州矿务局的吧?你是采煤工人?”
“是的,总理。我是徐州矿务局的。我是掘进工人。”
“好啊,你是煤矿工人的代表。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江苏宝应县人。”
总理高兴地再一次伸过手来,笑着说:
“我们俩还是老乡呐!我是江苏淮安人。”
后来,陆金龙当选上了党的十届、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
三十四年过去了。每年每年,陆金龙都要几次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这一段经历。这一段经历啊,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
干好工作,才觉得生命充实
当上中央候补委员、江苏省委委员、徐州矿务局党委副书记、工区党支部副书记之后,陆金龙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见了那么多领袖,认识了那么多领导,参加了那么多重要会议,得到那么多关心和指导。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今后的工作该怎么干。陆金龙啊陆金龙,不得不进行缜密的思考,不得不作出重大的抉择。
陆金龙还是陆金龙。在顶峰之巅,在风口浪尖,在云里雾里,你要忽然变成另一个人,你差不多就要完了!
陆金龙的伟大就在于此,陆金龙还是我们的矿山铁人。
省里一个靠派性起家的干部,对陆金龙当上中央候补委员之后仍然不脱产、仍然坚持战斗在掘进迎头,有时连干几个班,熬灭了三盏矿灯的做法很反感,污蔑陆金龙是一个“软弱无能,满脑子掘进掘进,满脑子生产,是个只知道埋头拉车,不想大事不抓大事的人”!
刚一听到这种指责,陆金龙脸上红红的有些挂不住。后来细想想,他说的也没错。陆金龙舒心地笑了。用不着辩解。稳定的煤炭生产对国家有多重要,他还不懂。为什么让我当党中央候补委员,他更不懂。
在陆金龙的日记本上,毛主席关于“工农中央委员不要脱离群众,不要脱产,又要工作”的嘱咐,他每年都要重新写上好几遍。他是工区党支部副书记,仍然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掘进工人一样,坚持大赶在迎头。
一次,他在迎头干活,扶棚子的水泥料用完了,他和大伙儿一起去运料。一根水泥棚腿二百斤重,工人们两人抬一根,他却自己一人扛一根。走在上山坡道时,他用一只手扒着棚腿艰难地向上一步步攀登。快到平巷时,他脚下一滑摔到了,肩上那根重重的水泥棚腿拦腰砸了下来,顿时疼得他浑身冒汗。他扒着棚腿站了起来,扛着料坚持送到迎头。强忍着腰部的剧痛,一直干到交班。
他倒下了。肋骨骨折。出院后,又一头扎进迎头。
当时,满脑子只顾大干快上,有时把安全生产放在次要位置,这显然是错误的。后来,陆金龙想明白了,十分自责。棚腿砸了自己,有罪自己受,影响了工作,已经不对了。要是伤了工友,后果更严重!作为煤矿生产一线的干部,首先要把安全工作放在第一位,什么时候都不能动摇。
一九八五年六月,陆金龙从徐州四中高中毕业。徐州矿务局党委决定,让陆金龙担任局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既是党委决定,只有坚决服从。
这是一个号称“天下第一难”的工作。陆金龙学着干,问着干,干得踏踏实实、顺顺当当。一直干到退休。
就在陆金龙刚刚担任计生办主任时,矿上两位老伙计兴高采烈地找来了。他们与陆金龙是老乡,又同时参加工作,关系不可谓不铁。其中一个姓魏,是个“直肠子”。
“金龙啊,高中毕业了?留在局里了?这回当什么官?”
“毕业了。留局里了。当,计生办主任。”
“啊?一个局党委副书记,忽然又计生办主任,咱又没犯过错误。一个厅局级,一个科级,四三不靠啊?金龙啊,你就答应了?金龙啊,你可是连着两届中央候补委员啊!”
陆金龙爽朗地笑了:“老伙计啊,你看你们金龙长金龙短的,多热乎啊!从这点也可以看出我本不是当官的料啊!我五十岁了,文化就这么一点点,领导把这个担子交给我,这是一种信任,我能干好就不错了。”
“好好,信任信任。你就干吧。发套、上环、结扎,娘们干的活儿,你堂堂陆金龙也能干!这不玩人的吗?听说了吗?搁在农村,还拿着绳子到处追呢!”
两个老伙计唉声叹气地走了。陆金龙感到自己的脸红了,红得发烧。
矿务局外乡来的工人多,人多摊子大。矿工中,多子多福、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比较浓重,而井下工作又靠男孩子接班顶工。为此,中央特许一线矿工的二胎政策。由此,也有人想钻这个空子。一年四季,都有矿工家属甚至矿工亲属到矿上来“打游击”,企图躲避流产。一时间,社会上有人把矿上称作“防空洞”。因此,矿务局曾年年完不成“三率指标”,抓计划生育的干部年年被上级批评。
既挑起了这副担子,就必须干出样子,要不,就不是我陆金龙!
陆金龙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计划生育工作“第一年打好基础,第二年甩掉落后帽子,第三年在全市争上游”!他找来了许多有关计划生育的文件、资料,一点一点地学习,明白了许多道理。体会到,这些看起来婆婆妈妈的工作,实际上是关系到国家昌盛、民族强大的大事情,这项工作如果不难做,还要我这个劳动模范来闯关吗?
牛劲上来了,他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这一新的事业上去了。每个月,他都要下矿十几次,每一天,都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他调整了班子,充实了队伍,调动提高了全局计生干部的积极性。元旦春节期间,率领全局计生干部走访谈心、宣传教育两千多家,动员2200多名来矿探亲家属按时离矿返乡。在一个冬季,就与2500多户矿工家庭签订了计划生育保证书。他定下的计划生育工作目标年年兑现:第一年,徐州矿务局成为达标单位,第二年,成为先进单位,第三年,计划生育率达到99.82%,节育率达到99.22%,独生子女领证率达到99.60%。
其他行业的同行们互相打听:“矿务局的计划生育工作现在谁抓的?唰唰上去了!”“陆金龙啊!”“我的天爷!让中央候补委员、全国劳模、矿山铁人抓计生,真下本啊!”“矿务局真高啊,虎老雄风在,陆金龙下去抓,矿上领导们再忙,也得老实地跟着陆委员干啊!”
话是这么说,他们不知道陆金龙为此付出的辛苦和代价。
陆金龙身体不好,经常发低烧,又患有必须少吃多餐的低血糖症,一饿就犯病,一犯病就晕倒。但他毫不在意,照样下矿,照样加班延点、废寝忘食地工作。一次他下矿去落实一件具体的事情,乘公交车去了徐州东部七十华里之外的董庄煤矿。到了矿上已是中午十二点半,矿上干部都下了班。他便找个地方喝了几口水,饭也没顾上吃,下午上班是与矿上干部研究工作时,吃点瓜子糖块压压,饿得他心里慌慌的,头上的虚汗也流了出来。又一次,他到贾汪东山上的四院开展工作,中午到的大泉,他爬山去四院。那地方当时人烟稀少,在狭窄的山路上,陆金龙犯病了,结果,晕倒在路边半个多小时才被人发现。
一九九七年,陆金龙退休了。
退休了。各种光环、各种称号、各种荣耀黯然“下岗”。用陆金龙的话说,自己只有哈哈一笑,老老实实到老干部处退离休第三支部报到去了,成为一名编外工作人员。
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一个从容、淡定、乐观向上的陆金龙。不像一九五八年。那时,他在六合工地大炼钢铁时,他背着行李在浦口火车站挤车时,在韩桥煤矿地窝子前徘徊时,他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那时,他脸上虽显现出迷茫,更显现出坚定。
三支部的工作、学习,丰富多彩,正好符合陆金龙的永不满足的性格。在那里,他又回到了火红的年代。按照支部的布置,他经常参加“下矿送书送画”、“下矿送安全”“下矿送温暖”活动,深受矿工欢迎。他想进一步发挥余热,加入了诗词、书法、绘画的队伍。
诗词,他写过,在报刊上也发表了一些。他觉得那些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诗,那都是以口号为主的、比较顺口的、但能表达自己真实心情的好句子。再往上写,进步空间很小了。书法怎么样?他也经常参加老干部们书法比赛和展览,从纪念奖到优秀奖也都获得过。那就画画吧,画好了裱起来,送到矿上去,给工友们提提劲,多好啊!
陆金龙家住矿务局南边的工程师宿舍楼里,三室一厅。和妻子一合计,专门腾出一间,作为他的书画工作室。妻子知道,他能画好画,他干什么都是好样的。他主攻国画,那里有壮美河山,有陆金龙情有独钟的五岳之首。他就开始练了。一次次揣摩,一遍遍临摹,一回回汗流浃背,一回回乱七八糟。这玩意儿比计划生育工作难多了。
十年过去了。
陆金龙终于学而有成。二〇〇七年一月,在徐州举办了“陆金龙书画展”。二〇〇九年底,徐州矿务局为陆金龙出了一部书画作品集。
这部绘画作品集由徐矿集团董事长皇新海同志作序。序言里热情洋溢地写道:“曾担任过中共中央十届、十一届候补委员的著名劳动模范陆金龙同志原有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他退休之后书画技艺的进步速度令人意想不到,这是老英雄把当年在煤海中的拼搏精神,移植到艺海中来所产生的必然结果。”
二〇一一年五月,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前夕,得知旗山煤矿隆重复产,身患脑血栓病不久、身上有些半身不遂的陆金龙十分高兴,他想起了旗山矿有一位全国劳模张伯平,便欣然命笔挥彩泼墨,画了一幅四尺幅对开的国画,写了两幅行书书法,在矿领导陪同下,给“张伯平工作室”送去了。
如今,陆金龙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当年的坚韧与爽朗已揉碎到一派夕阳的慈祥里来。他还有他们更为珍爱的作品。他和妻子梁玉英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一个孙子、两个外孙女。其中,大外孙女生了一个女孩,可喜欢人啦!人啊,就是这么一辈辈过来的。
陆金龙熬成了老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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