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历史与亲情的交响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丁 时间:2017-03-02 【字体:

1920年5月7日,陈独秀致胡适、李大钊信札,现藏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张丁摄/光明图片

一九三一年正月十一,卫景安自兰州写给山西老家父母亲的家书,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藏。张丁摄/光明图片

岁末年初,一档名为《见字如面》的书信类视频节目在网络和电视台播出,其清新的风格、温暖的情怀,收获一片好评。特别是首期节目中有两封写于两千多年前的家书,经过通俗的翻译和明星的朗读,把听众拉回到战国末期秦统一战争的历史现场,再现了普通士兵的日常生活,那字里行间的人伦亲情历经两千余年依然温暖如初。

穿越两千年的家书

战国末期,秦军横扫六合,最终一统天下。可是,当时征战的兵士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思想情感?千百年来,除了模糊的史料记载以外,人们一直无法获得直接的认识。1975年,就在湖北云梦睡虎地,一个充满梦幻和野性的地方,考古人员发掘了11座秦墓,其中4号墓出土的两件木牍给人们带来了惊喜:这是两封秦军士兵的家书!

这是名叫“黑夫”和“惊”的兄弟俩分别写给同胞兄长“衷”的信,“衷”死后随葬墓中。据专家考证,这两封家书写于秦始皇二十四年,即公元前223年,分别用隶书写在两片木简的正反面,至今保存基本完好,字迹尚清晰可辨。从文字内容可知,当时“黑夫”和“惊”正在秦军服役,即将参加攻打淮阳(今属河南省)的战役,因夏天快要到了,希望家里尽快捎些钱、衣服或布过来。信中反复问候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如“母毋恙也”“母得毋恙也”,此外,姑姑、姐姐、外甥、及新婚妻子等亲人,也令他们一一牵挂。兄弟俩也没忘记自报平安,如“黑夫、惊无恙也”“前日黑夫与惊别,今复会矣”“与从军,与黑夫居,皆毋恙也”。前线士兵写信给家里要钱要物,引发史家讨论秦军的供给制度,是否配发统一的军服?有没有军饷?还是主要依靠士兵家属提供?至于通篇那些思念、问安的语言,则更令人感慨万端,尽显远离家乡亲人奔赴前线将士的万般柔情。历史是由一幅幅鲜活的画面组成的生活图景,亲情则有着亘古不变的温暖旋律,它们竟完美地在一封家书中融合交响,悠远,绵长。

回眸家书发展之路

家书是家人亲友之间传递信息和情感的文字,分广义、狭义:广义家书泛指所有私人之间的通信,狭义家书仅指亲人之间的通信。

家书的历史十分悠久,当两个人或群体离开了一定的距离,就产生了传递信息和情感的需求,像人类文明早期的口信、结绳通信、符号通信、树叶通信、击鼓通信、烽火通信等,应该就是家书的早期形态。文字产生以后,世界各地出现了泥板家书、简牍家书、绢帛家书、布质家书、羊皮纸家书、纸质家书等各种载体的文字书信。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文字书信以其内容的丰富性、传递的便捷性、保存的可靠性,成为人类文明的珍贵遗产,绵延数千年,为人际交往增添了辽阔深远的想象空间,同时也为记录人类历史提供了真实可靠的原始档案。直至今日,打开一封家书,追寻作者的思绪,如同穿行在历史的隧道中,时时能够感受作者情感的温度,引起我们的共鸣。

“黑夫”和“惊”的木牍是迄今为止我国所发现的最早的实物家书,也是最早的实物书信,在书信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前,关于书信的记载,都是文献,比如《左传》中的郑子家《告赵宣子书》,《战国策》中的范雎《献秦昭王书》,《史记》中的鲁仲连《遗燕将书》、乐毅《报燕惠王书》、李斯《谏逐客书》等,刘勰在《文心雕龙·书记》中说“三代政暇,文翰颇疏。春秋聘繁,书介弥盛”。先秦时期的书信虽多为公函,但家书逐渐从书信中分离出来,演化成家人亲友之间一种独具特色的交流方式。

两汉时期的著名家书有刘邦《手敕太子文》、刘向《诫子歆书》、杜泰姬《诫诸女及妇书》、秦嘉《与妻徐淑书》、徐淑《答夫秦嘉书》《为誓书与兄弟》、司马迁《报任安书》、马援《诫侄子马严、马敦书》、郑玄《致子郑益恩书》等。值得关注的是,东汉著名学者马融写给窦伯向的书信,信中提到:“孟陵奴来,赐书,见手迹,欢喜无量,次于面也。书虽两纸,纸八行,行七字,七八五十六字,百一十二言耳。”(《艺文类聚》卷三十一)可见,至迟到东汉时期,纸质书信已经广泛使用了,而且是后代通行的八行纸。可惜马融的这封书信实物没有保存下来,我国现存最早的纸质书信是距今1700多年前的《平复帖》,是西晋时期著名文学家陆机向友人问候疾病的一封书信,草书9行,共84字,也是传世最早的书法真迹,历代递藏有序,民国年间由大收藏家张伯驹以重金购得,1956年捐献给国家,现藏故宫博物院。

魏晋以来,书信的格式基本定型,而且出现了教人写信的书仪,直至隋唐,书仪在敦煌遗书中大量发现。这一时期的家书,像诸葛亮《诫子书》、曹操《诫子植书》、王修《诫子书》、羊枯《诫子书》、杜预《与子耽书》等,内容多为告诫劝勉子弟如何修身做人,是中国家训史上的名篇。除此之外,这一时期还有大量论政、论学、反映社会风貌的友朋书信,像曹丕的《与吴质书》和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均为反映当时社会风习与朋友亲情的典范之作。前者文辞优美,情感真挚;后者洋洋1800余言,引经据典,笔锋犀利,把作者不慕官位、疏远荣华、拒绝流俗、顺意率真、安静恬淡、追求“无为”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封书信也成为研究“竹林七贤”的重要文献。

历经唐、宋、元、明、清,社会生活不断发生剧烈的变化,家书在人们生活中的作用也越来越大。同时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家书进入文人的文集,各个时代名篇佳作迭出,像唐代卢氏的《训子崔元玮书》、李华的《与弟莒书》,北宋欧阳修的《与十二侄》、司马光《与侄书》、黄庭坚的《与四弟书》,明代李应升的《戒子书》、周怡的《勉谕儿辈》等。到了清代,家书遗存则更为丰富,如纪晓岚、郑燮、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胡林翼、左宗棠、张之洞等名人的家书,徽商、晋商的家书,闽粤侨批(即华侨家书),乃至普通人的家书,使后人在触摸清人内心世界和情感脉搏的同时,打开了清朝社会历史的另一扇窗口。

晚清民国以来,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的新陈代谢。作为社会变迁的历史见证,家书凝结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和复杂的情感。近代邮政的引进,使更多的人拥有了传递家书的可能,收递家书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家书的内容更加丰富,除应酬交游唱和外,不乏表露心迹和记载史事之作,史料价值较高。像《曾国藩家书》《梁启超家书》《傅雷家书》等已成为妇孺皆知的经典,在阅读市场长盛不衰。

家书有双重遗产性质

时光荏苒,20世纪90年代以降,手机、电子邮件、短信、微信等新的通信方式汹涌而来,它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占了传统家书的领地,家书很快退出了历史舞台,家书所承载的历史与亲情的双重记忆已渐行渐远。然而,家书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种文体和文献,并没有人把它看作文化遗产。笔者认为,家书不仅属于文化遗产,而且兼具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双重属性。

首先,家书是一种物质文化遗产。现存家书有的是名人手迹,有的记载了重大历史事件,有的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应该属于文物。仅就我们所收集到的家书来看,像何凌汉写给兄弟的信,李鸿章写给兄长的信,蔡锷、黄兴致石醉六书信,任鸿隽自南京临时总统府写给诸兄弟的家书,陈独秀致胡适、李大钊等信札,梁启超致胡适信札,抗战时期写于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家书等,毫无疑问都是文物。

其次,家书也是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家书是千百年来世代相传的、与群众生活密切相关的文化表现形式,其写作、礼仪、格式、封装等都有一定的要求和规范,并且这些要求和规范已经成为家书的写作技艺,是无形的,目前正面临失传的危险。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关键是传承人,家书的传承人不是一两个人、一批人,也不是某一个团体和地区的人,而是全体华夏子孙,主要是拥有家书写作经验的中老年人,传承的对象是没有家书写作经验的青少年。

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中办、国办近日在《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中指出:“广泛开展文明家庭创建活动,挖掘和整理家训、家书文化,用优良的家风家教培育青少年”。 有关方面应抓住这一大好时机,尽快把家书纳入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的范围,组建专门团队,加大征集保护力度,系统整理家书文献,深入研究家书内涵,推动家书文化进校园、进军营、进社区、走出去,适时启动家书“申遗”工作,在全社会形成保护与传承家书文化的生动局面。

家书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蕴含着丰富的道德理念和伦理规范,承载着深厚的人文情怀和民族精神。在信息科技高度发达、生活方式多姿多彩的当代中国,传统家书渐行渐远,然而,家书寄寓的历史、亲情、文学、道德、礼仪、艺术等丰富内涵却历久弥新,愈加珍贵。

(作者:张丁,中国人民大学家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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