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宋书》及其得失
东晋末年,雄才大略的北府兵后期将领刘裕对内平定了桓玄叛乱以及孙恩、卢循发动的民变;对外攻灭了鲜卑族所建立的南燕(都广固,今山东益都)和羌族所建立的后秦(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先后生擒南燕主慕容超和后秦主姚泓,建立了个人威望。晋元熙二年(420年),刘裕逼迫晋恭帝退位,以禅让的方式建立了我国南北朝时期第一个南朝政权宋王朝(历史上又称刘宋),改元永初,仍定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刘宋之初,西有汉中,东与拓跋族建立的北魏政权夹黄河相对,后期疆域退缩至淮河、秦岭一线,与同时期统一北方的北魏形成南北对峙局面。
刘宋国史,由著作郎何承天于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年)开始撰写,何承天元嘉二十八年(451年)死后,又由山谦之、苏宝生先后领衔续撰。宋孝武帝大明六年(462年),徐爰领著作郎,“因何、苏所述,勒为一史,起自义熙之初,讫于大明之末”(《宋书·自序》)。其中臧质、鲁爽、王僧达等传,则为宋孝武帝刘骏亲自所撰。泰始三年(467年),徐爰被宋明帝刘彧斥退,刘宋国史的修撰随即停止。萧齐永明五年(487年),齐武帝萧赜命令当时担任著作郎的沈约修撰《宋书》。沈约以何承天、徐爰等人旧作为基础,删除他认为不应列入的晋人传记,补充徐爰等人未能撰写的宋前废帝永光元年(465年)至宋齐禅代的十余年史事,用将近一年时间,于永明六年(488年)二月完成纪传七十卷。《宋书》其余八志三十卷,沈约以何承天所撰为基础,并加以广泛搜集补缀而成。至于《宋书》的最后定稿,历史上并没有明确记载,《梁书》卷三十《裴子野传》:“及齐永明末,沈约所撰《宋书》既行,子野更删撰为《宋略》二十卷。”则最迟在永明十一年(493年),《宋书》就已经撰写完成。近年有学者根据沈约《上宋书表》“本纪列传。缮写已毕,合七帙七十卷,臣今谨奏呈。所撰诸志,须成续上”(《宋书·自序》)中,“缮写”是“誊抄”的意思,而以为“所撰诸志,须成续上”,是说诸志待誊抄完成以后继续呈奏,所以上表时沈约《宋书》已经全部完成。这应该是个误解,因为沈约说“所撰诸志”,而非“所缮诸志”或“所誊诸志”,所以“须成续上”,还是指待诸志撰写完毕以后继续呈奏较为合理。
与沈约同时或稍后,记述刘宋史事的著作还有孙严《宋书》六十五卷、王智深《宋纪》三十卷、裴子野《宋略》二十卷、王琰《宋春秋》二十卷、鲍衡卿《宋春秋》二十卷。但这些著作在流传过程中都已亡佚,记述刘宋一代的史书,现今较为完整的仅有沈约《宋书》。但在流传的过程中,《宋书》也有部分散佚,其佚失部分,系后人用《南史》等补足。
沈约(441-513年)字休文,吴兴吴康(今浙江德清西)人,不仅是杰出的史学家,也是著名的文学家,在二十四史的作者中,除了《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和《汉书》的作者班固以外,沈约可以说是文学成就最高的。他一生著述甚丰,除《宋书》一百卷外,还著有《晋书》一百十卷、《齐纪》二十卷、《高祖纪》十四卷、《迩言》十卷、《谥法》十卷、《四声》一卷、《新定官品》二十卷、《俗说》三卷、《杂说》二卷、《袖中略集》一卷、《珠丛》一卷、《子抄》十五卷、《集钞》十卷、《梁武帝连珠》一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一百卷,除《宋书》外,其余皆亡佚。明人辑其遗文,编为文集九卷。《梁书》本传说他:“好坟籍,聚书至二万卷,京师莫比。”“该悉旧章,博物洽闻,当世取则。谢玄晖善为诗,任彦升工于文章,约兼而有之。然不能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撰写的《宋书》颇具文采。如在卷八八《薛安都传》中记载薛安都阵斩鲁爽的一节:“安都望见爽,便跃马大呼,直往刺之,应手而倒,左右范双斩爽首。爽累世枭猛,生习战陈,咸云万人敌,安都单骑直入,斩之而反,时人皆云关羽之斩颜良,不是过也。”笔墨酣畅淋漓,写得栩栩如生,使人有亲历其境之感。又如《宋书》卷九十二《良吏传序》描绘宋文帝元嘉盛世的太平景象:“而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即事虽难,转死沟渠,于时可免。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盖宋世之极盛也。”卷九十五《索虏传论》写元嘉北伐战败后惨状:“村井空荒,无复鸣鸡吠犬,时岁唯暮春,桑麦始茂,故老遗氓,还号旧落,桓山之响,未足称哀。六州荡然,无复余蔓残构,至于乳燕赴时,衔泥靡托,一枝之间,连窠十数,春雨裁至,增巢已倾,虽事舛吴宫,而歼亡匪异,甚矣哉,覆败之至于此也。”前者令人心情振奋,后者又不免使读者有废卷长叹之痛。
沈约《宋书》记述刘宋一代史事,涉猎广博,史料丰富,体例完备,后世对此书的总体评价很高。但是,不少学者也对其中的不足之处提出了批评。对《宋书》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宋书》的繁冗,如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十就说:“盖《宋书》本过于繁冗,凡诏诰、符檄、章表,悉载全文,一字不遗,故不觉卷帙之多也。”又说:“《南史》于《宋书》大概删十之三四,以《宋书》所载章表符檄,本多芜词也。”这一批评,是比较中肯的。但今天看起来,这也使大量原始文献借此得以存留,如《武帝纪》三卷载《侨人归土断疏》《禁淫祠疏》《兴学校疏》等诏令、策文、奏疏、符檄三十余篇,反映出晋末宋初的历史状况和刘宋初创基业的过程,是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又如《乐志》记述汉、晋以来宗庙雅乐舞曲的源流以及金、石、土、革等八音各种乐器的形制,“自郊庙以下,凡诸乐章,非淫哇之辞,并皆详载”(《宋书》卷一一《志序》),保存了汉、魏以来的大量乐府歌词。值得一提的是,沈约为《宋书》的志传撰写了多篇序文和传论,或说明史例,或表达己见。如列于八志之首的志序,概述志的源流和《宋书》志的缘起,阐明汉、晋志书的承续关系。又如《谢灵运传》传末史论,叙述从诗、骚之后文学的发展和演变过程,以及作者关于诗歌声律的主张,是南北朝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律历志》收录曹魏杨伟《景初历》、宋何承天《元嘉历》、祖冲之《大明历》的全文,反映了当时数学与历法应用的最高成就。《州郡志》详记南方地区自三国以来的地理沿革,以及东晋以来的侨置州郡分布情况和各州郡户口数,是一篇反映人口变动和区域建置变动的重要文献,为研究当时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重要史料。
其二是以为《宋书》多有曲笔,为执政者回护掩饰。如晋恭帝本为刘裕所废,而卷二《武帝纪中》却称禅让,“俨然唐、虞揖让光景,绝不见有逼夺之迹”;刘裕杀晋恭帝,手段凶狠,但卷三《武帝纪下》却说:“零陵王薨,车驾三朝率百僚举哀于朝堂,一依魏明帝服山阳公故事。”另外,《宋书》中也多有为萧齐回护的情况,对齐高帝萧道成颂扬备至。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九说:“其于诸臣之效忠于宋,谋讨萧道成者,概曰反,曰有罪。”“其党于道成而为之助力者,转谓之起义。”这些都是《宋书》的不足之处。但是,沈约撰《宋书》是在齐代,事涉本朝,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因此以上这些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我们如果综合《宋书》的纪传看,沈约在本纪中为尊者讳,为本朝讳,而在列传中则并非如此,诚如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九所说这乃是“讳之于本纪,而散见于列传”的写法。如卷五十二《褚淡之传》绘声绘色地记载了刘裕主谋杀害晋恭帝的过程;卷六《孝武帝纪》末也评论说:“役己以利天下,尧、舜之心也;利己以及万物,中主之志也;尽民命以自养,桀、纣之行也。观大明之世,其将尽民命乎!”比宋孝武帝刘骏为桀、纣般的暴君,并且在其他一些传文中也记载了刘骏的残暴和丑行;卷九十二《良吏传》末分析当时之所以鲜有良吏,乃是因为帝王“弥笃浮侈,恩不恤下,以至横流”,以为“岂徒吏不及古,民伪于昔,盖由为上所扰,致治莫从”,词锋锐利,言辞激烈。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总之,尽管《宋书》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它仍是一部有重大价值的史书,是我们研究刘宋一代历史的主要依据。
作者:丁福林(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10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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