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京剧文学化之路
——台湾国光剧团对京剧发展的另一种追求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王安祈 时间:2014-11-15 【字体:

《金锁记》剧照

京剧一向“看角儿,看流派”,以演员为中心,唱念做打是本体。尤其是唱,老观众不都说是来“听戏”的吗?

这是京剧的传统,也是正统。中国大陆京剧团的海报上都是一颗颗闪亮的名角流派继承人照片,而台湾京剧做不到,我们只得另谋出路,但我相信困境可激发出转机。我到国光剧团担任艺术总监8年以来,最费心的就是如何扬长避短。台湾唱将名角儿人少,行当不齐全,安排戏码时总是左支右绌。不过我从没失望,在接下这份职务时就乐于接受这样的挑战,明星不够多,我们就打造“文学剧场”。我向来不甘心京剧优美圆熟的艺术只被当作“文化资产”,只被当作“博物馆动态橱窗”,我希望它是“当代新兴剧场艺术”,我更想和全团一起携手让京剧从剧坛挺进文坛,通过文学化与个性化的创作,使京剧创作成为当代文坛值得讨论的文学作品,希望出现一部接一部具备当代观点、与当代文化思潮相呼应的京剧新作,能为当代文坛增加“新文类”,在现代诗、现代小说、现代戏剧之外,再添“现代戏曲”一类。京剧不仅是“表演艺术、演唱艺术、流派艺术”,更是与台湾当代文化思潮能够相互呼应的“当代文学作品动态展示”。

很高兴台湾演员都有同样的追求,突出如魏海敏,从拿到剧本开始,关心的就不只是自己有几大唱段,能得到几次掌声。每一位演员都愿意当整部“动态文学作品”的演绎者、诠释者,他们都认为编剧不止提供演员发挥唱念机会,更该积极开发文学手段。所谓文学,不止是唱词文采,更要有文学技法的叙事能力,要有文学笔法打造出的人物个性,抒情内涵也一定要有现代观点,才能称作当代文坛新作。导演除了以传统戏曲程式为基础,更可调动现代剧场和电影运镜各种手段,提炼意象、映照主题,“内省式”地阐释每个人物与整体精神。而这样的创作态度与艺术追求和传统京剧很不一样。它未必是发展京剧最正确的方式,也绝对不是唯一一条路,而是我评估台湾的文化思潮及剧坛现况后,所选择的因地制宜方式,或许它可为京剧之发展多提供一种可能。

打造京剧文学剧场的想法受到昆剧启发。昆剧在清代式微之后,竟然能在20世纪末从台湾开始重新启动新生,靠的就是文学的力量。昆剧的审美焦点包括“精致的表演”加上“高度文学性的剧本”,表演艺术只存在于当下,大幕落下后只能回味再三、余音绕梁,而剧本是永存的,文学是永恒的。即使昆剧在清代从剧场式微之后,剧本仍在文学史上被人阅读;也正是因为文学的永恒持久,才能让昆剧在此刻翻身再起。说句不太恰当却真实的例子:在文学名家白先勇号召下进入剧场观赏青春版《牡丹亭》的年轻学子,即使看着看着不小心打了瞌睡,惊醒后也绝不敢怪戏太闷,而只能在文学美之前俯首认错,怪自己没文化。

京剧起自民间,剧本文辞质朴不文,叙事逻辑也未必清晰,审美焦点全在演员。直到民国初年梅兰芳才开始邀文人编剧,开始了文人化的第一步,而传统老戏仍活跃于剧场,所以京剧剧本雅俗并陈,始终以表演艺术为主要定位。当台湾的优秀演员不够时,表演的审美一旦落空,京剧的价值也就跟着落空。京剧文学化,或许是京剧在台湾继续发展的一种方式。

时至今日,京剧早已不再是“大众流行通俗文娱”,我们不太可能期待恢复满街哼唱“店主东牵过了”或“杨延辉坐宫院”的盛况,既然无法再“通俗流行”,就试着强调“精致”,以文学剧场吸引从不看剧的年轻新观众。国光剧团近年来的新编戏,召唤的就是这批新观众。他们从不看京剧,一听胡琴转身就走,而文学性的题材、文学叙事手法、剧场的文学氛围与意境,让他们惊讶:原来京剧也可以这么文学。

国光与大学教授密切合作。或许因为我自己始终在大学任教,原来在新竹市“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二十余年,近两年改到台湾大学戏剧系。许多大学中文系和戏剧系教授和我都认识,尽管他们本身可能从不看京剧(许多是诗词学者),但当国光推出新戏时,他们非常乐于在课堂上向学生介绍。当然,前提必须是文学剧场才能打入大学文学性课程。当我们公演时推出的是《苏三起解》《二进宫》等老戏时,就不容易向文学教授推荐。因此国光的新戏从选题材开始就锁定了观众对象。近年来年轻新观众仍能占七成以上比例。当年国光找我担任艺术总监时,也有朋友建议我用“借调”方式,到剧团专职,暂时离开学校。但我没有选择借调,仍在学校专职,反在剧团担任“客席”。虽然工作量极重,但我希望继续在大学授课,一来不至于中断自己的研究工作,二来每周至少三次和年轻学生面对面,这样我才能对他们深切了解,才能深知这一代年轻人接触文学艺术的生活方式。

由此可见,如果想培养“专业京剧戏迷”,恐怕已经不太可能了,京剧不再是梅尚程荀之间的竞争,京剧竞争的对象不再是昆剧、越剧、豫剧、歌仔戏,而是现代舞、现代剧场、实验剧、电影等等所有文化艺术多元类型。传统京剧以演员唱念做打为观赏焦点,以寓教于乐为功能,叙事又受说唱曲艺影响,多用表白直述,而历经现代文学和多元表演艺术洗礼的台湾新生代观众,颇难接受平铺直叙。当文坛和表演艺术界“现代、后现代”一波波风潮接连翻过,京剧剧本却还只是直述人生道理时,倘若他们对京剧唱念没有兴趣,文学或许是另一种召唤力量,而多元艺术手段的相互汲取势在必行。

(作者为台湾国光剧团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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