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枕宋元 融汇中西 追忆海派书画大家陈佩秋
98岁高龄的海派书画大家陈佩秋先生于26日凌晨驾鹤西去,令书画界为之扼腕。
“笔墨当随时代。”半个多世纪来,陈佩秋在花鸟、山水、工笔画、书法等领域成就斐然,常被誉有“卧枕宋元、融汇中西”的大家风范。她早年以山水为起点,20世纪50年代后专攻花鸟,画风浓丽秀美,格调委婉含蓄。20世纪90年代,她又探索细笔青绿山水,吸收西画特色技巧,别开生面。至晚年,老人又在青绿山水上倾力于彩墨,创出彩墨结合的中国画新风。
斯人已逝,书画气息长存。文艺界忆其仙骨,是为一段海派书画传奇。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陈佩秋的大名“佩秋”源于何处,按老人自己的说法来自屈原的名篇《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她的学生们回忆,老人爱兰,作画与为人仰慕屈子风骨,她的笔墨中饱含着中华传统文化的审美,宛如“花中君子”,大气、洒脱。
陈佩秋是绘画科班出身,曾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接受现代科学方法的训练,有着扎实的写生基础。20世纪50年代,陈佩秋从杭州来到上海,在市文管会工作。上海中国画院筹备期间,陈佩秋成为画院最年轻的画师之一。1956年,陈佩秋凭借工笔画《天目山杜鹃》获得上海青年美展一等奖,参加全国青年美展获得二等奖。但她从未骄傲自满,相反一直在工作和生活中、在与艺术家的交往中不断汲取营养。
与她交谊多年的上海市文联工作人员回忆,当年画院要求画师体验生活,陈佩秋去了龙华苗圃(后称上海植物园)写生。写生非常辛苦,她和苗圃女工一起吃住。大部分人很快就打了退堂鼓,她坚持了3个多月。她曾说:“在苗圃里我最喜欢画的是兰花。因为兰花很美,香味持久,花期也长。写生的好处就是你可以知道它的生长过程,不是自己编出来的。”
在徒子徒孙眼中,陈老的书画和为人宛若兰芝,“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超越一个甲子,始终勤勉耕耘在艺坛一线。
“美”与“难”的辩证统一
有“卧枕宋元、融汇中西”美誉的陈佩秋对中国书画传统与创新有自成一体的观念与表达。业内认为,观察近百年的中国书画史,这份来自女性学者的独立见地,令人感佩。
她对如何传承中国书画体系,坚持“扬弃继承、转化创新,不复古泥古,不简单否定,不断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
从时间维度看,陈佩秋主张,全面继承弘扬中国书画自晋唐宋元以来的优秀传统文化,不拘泥于“文人画”的桎梏。从空间维度看,她主张中西融合,不是简单地加入西画元素,而是要在用色等方面下苦功,不拘泥于“水墨画”一种。
陈佩秋弟子、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徐建融介绍,先师对于艺术的见解,归根结底是创新,而创新精神不外乎二:一是美感,二是难度。陈佩秋始终主张创新,但衡量创新成功与否的标准,不是简单的“为新而新”,更在于“美”与“难”的辩证统一。
她主张,只有当你的创作不仅新奇,而且这种新奇的技艺和境界是别人难以企及的,那么你的创新才真正具有艺术史的意义。否则,所谓的“创新”不过是哗众取宠、昙花一现,无法承受时间的考验。
事实上,陈佩秋的书画生涯,也正是这样践行其创新理念的。首先,在中国画坛,与书画泰斗谢稚柳结为贤伉俪的陈佩秋,不曾因为“谢氏光环”而淡化个人的画风特色,相反在运笔和用色上,陈氏自成一体。
徐建融回忆起20世纪七八十年代,老师就赠予他外国进口颜料,有一些自己至今不舍得使用,而今已是“物是人非”。而陈老个人晚年对外国进口颜料的使用也是大胆创新。
2016年陈佩秋与上海龙华古寺住持照诚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山高水长”书画联展。探索以西式印象派的用色技法用于中国画,层层叠彩,令画面层次更为丰富通透,开创了陈氏青绿山水的新风。
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点评,展品以山水为主,层峦叠嶂,山川悠远,彩墨并重,青绿单纯,体现出陈佩秋将宋元传统的大山大水体格与现代笔墨形式相结合的开拓创新,既传达出宏阔的山水意境,又充满水色天光的交响,更展现出她人到晚年的通达情怀。
“我要画画,到生命最后一息”
“我要画画,到生命最后一息。”2014年入冬时分,上海大剧院内名家云集,这一晚陈佩秋与方增先、尚长荣、贺友直、草婴、秦怡等荣获第六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终身成就奖。
已是九旬高龄的陈佩秋站在舞台上手捧奖杯,回忆起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她谦逊地将自己的成绩归功于上海这座城市“海纳百川”的文化积淀。她说:“我要感谢上海这座有文化传统的城市。60多年来,我受这座文化城市的哺育,才取得一点点成绩。”
从上海出发,陈佩秋桃李遍天下。很多晚辈后生感念她的提点,认为老人没有架子,是真正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楷模。
光阴年轮转至2020年春,新冠肺炎疫情来势汹汹,老人居家安养身心,仍不忘她牵挂的人和事。老人为抗疫一线的白衣战士走笔抒怀,送上祝福。最近还专门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抗疫主题艺术作品展书写“抗击疫情,人人有责”八个大字。
徐建融说,陈佩秋晚年与佛教界交谊,主要是将“仁者爱人、助人为乐”的思想融入书画和为人的实践中。而纵贯其一生,始终如一的思想精髓是如屈子般高洁的赤子之心。
陈佩秋之子谢定伟向媒体介绍,老人去世突然,虽未留下遗言,但仍有遗愿未了。“最近几年,对于宋画研究和鉴定,她一直耿耿于怀,有很多新的想法。之前浙江出版的一套宋画全集,她每一页都仔仔细细地看,认认真真地发表看法。这两年我就着手帮她整理这些鉴定看法,原计划今年年底将这些研究结集出版。没想到母亲已经看不到了。”
据知,老人生前还有一方闲章,上有“无绝”二字。“无绝”来源亦是屈原《九歌·礼魂》中的一句——“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字里行间透露出陈佩秋一生对家国、对艺术的执着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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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可凡:“余音绕梁”,成陈佩秋先生绝笔,仿佛冥冥中向大家告别
上观新闻 李君娜
“陈佩秋老师千古。”知名主持人曹可凡在自己的朋友圈缅怀国画大师陈佩秋。“九十八岁高龄国画大师,海派画坛巨匠,陈佩秋老师今日凌晨远行。佩秋老师在长年艺术创作中将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方印象派色彩有机融合,自成一家。晚年又致力于古书画鉴定,成绩斐然。她和谢稚柳先生同样成为海派画坛领军人物,被誉‘赵管风流’,影响深远。佩秋老师爱护年轻人,对青年画家多有扶持。同时,还热心公益事业,今春疫情暴发,她还为医护人员题词,给白衣战士送去祝福。”
曹可凡最后一次和陈佩秋接触,是今年春节期间。为了鼓励全民“抗疫”,曹可凡代表节目组向节目采访过的嘉宾征集和抗疫相关的“一句话”。陈佩秋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让家人发来一张书法作品的图片,上面写有“向医务工作者致敬”。“因为疫情,一直没去登门,还在先生那里。今天早上,看到先生离世消息,非常惊讶,本来还想着明年在节目中给她过百岁虚岁生日。”
当天,一位朋友转发给曹可凡两幅书法作品的图片,一幅写有“余音绕梁”,一幅写有“剑胆琴心”。“这是陈佩秋先生昨天为一个南京的画家朋友写的,如今竟已成绝笔。冥冥中,这几个字,仿佛先生向大家告别,看得让人落泪。”曹可凡告诉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剑胆琴心’,不就是她侠骨柔肠的写照吗?‘余音绕梁’,不就是今天她留给我们的财富吗?”
最初,我们都有点怕她
侠骨柔肠,是曹可凡对陈佩秋先生的印象。但事实上,曹可凡第一次见到陈佩秋时,甚至是“有点怕”。
“那时我刚刚开始做主持人,电视台要给谢稚柳先生拍专题,当时由我来配画外音。拍摄那天,导演说:你没事就和我一起去谢先生家吧,这样可能更有感觉。”于是,曹可凡来到了谢稚柳和陈佩秋当时位于长乐路的家。曹可凡回忆:“家里不大,但有两个画室,谢先生一个,陈先生一个。我们在谢先生的画室拍他,拍摄过程中,陈先生推门进来看见我们,马上又准备出去。导演喊她:陈老师您既然进来了,就一起出镜吧。陈先生用河南口音坚决地拒绝了:我就不沾谢先生的光了,和我‘么得’关系。”
当时,初次见面的陈佩秋给曹可凡留下了“很刚”的印象。当时,曹可凡想:“刚劲有余,柔软不足。这个女画家的性格有点刚硬。”
第二次见到陈佩秋,是在王珮瑜的一次专场演出上。当时,舞台上的一个主持人在台上反复介绍王珮瑜是“中国女老生中唱得最好的人”。坐在第一排的陈佩秋突然上台,夺过了主持人的话筒,说:“艺术不分男女,你为什么要强调她是女老生中的第一人,她就是老生中的第一人。”这给了同在台下观看演出的曹可凡一个深刻的印象。“当时演出还在进行过程中,她就直接上台了,勇气可嘉。她还反问主持人:如果她画的一幅画,把她的名字按掉,你能分辨出来这是女画家还是男画家画的吗?”
她的内心可能比很多人都柔软
这两次印象,让曹可凡觉得有点“怕”陈先生。但随着更多的接触和了解,他慢慢发现了这个“柔软不足”的女画家内心可能比很多人都柔软。
“她在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求学时,师从过黄宾虹、黄君璧、潘天寿等前辈大家,但她最尊敬的老师是名气相对没有大的郑午昌。也是郑午昌建议她临摹赵干的《江行初雪图》。”曹可凡说,“她把郑午昌视为一生的恩师,两人后来都在上海发展。陈佩秋和谢稚柳先生好了以后,还去专门问过郑老师:我倾慕谢稚柳的才华,可以和他在一起吗?足见陈佩秋对老师的信任。郑午昌给了她很客观的建议:谢稚柳学问深厚,但两袖清风。后来陈谢结婚,也确实是谢先生住到了陈先生的房子里。郑午昌先生离世后,陈佩秋把当时家境困难的郑师母接到了自己家里,像母亲一样供养起来。”
陈佩秋还告诉过曹可凡一件事:“郑午昌先生生前留下了一件尺幅非常大的未完成作品,甚至大部分都是空白,他的儿子请陈佩秋先生补画,陈先生二话不说就补了,并让谢先生题跋。无论是接养师母还是补齐老师的作品,陈先生始终在回报老师的点滴恩情。”
让曹可凡印象更深刻的是,程十发先生去世前的几年,曹可凡有次在程十发家中见到前来探望的陈佩秋。“大概是2004年左右,程十发在病中,两位大画家其实都已经垂垂老矣。当时,陈佩秋先生自己一个人跑到程十发家里,她拉着程老的手,鼓励程老:我们过去来往不多,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我们要健康,活得久一点,画更多的画。她说:你的手要多锻炼,不锻炼要退化,不过你现在因为手抖,画出来的画反而更苍劲有力了。她还说:你如果觉得孤单和寂寞,可以和我打电话,我身体比你好,我可以随时过来和你聊聊天。”这些话,让在一边亲耳听到的曹可凡颇为感动。
曹可凡在自己家中听陈佩秋和程十发“说画”
“17年前,我也邀程十发先生与陈佩秋先生来过寒舍一聚,聆听两位大师论书说画,真可谓字字珠玑,声声入耳,实在是莫大的享受。愿大师们早日在天上相会,继续丹青之旅。”
从左到右:唐云、沈柔坚、谢稚柳、朱屺瞻、朱太太、陈佩秋、程十发
富有童心,鼓励后辈
在曹可凡的眼中,陈佩秋先生还一直富有童心,“平日里喜欢收藏史努比玩具,对孩子更是百般疼爱。”前年,曹可凡带儿子拜访陈佩秋先生,老人甚是开心,得知眼前的这个少年酷爱绘画时,陈佩秋更是鼓励有加。“她对我儿子说,你可以不成为画家,但可以把画画作为爱好,它会带你进入传统文化的大门。”
陈佩秋和曹可凡之子
“前辈对后生之殷殷期待,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曹可凡说。2003年,曹可凡还带过自己的朋友、当时还很年轻的画家汤哲明拜访过陈佩秋先生。陈佩秋鼓励后者的同时,还把谢稚柳先生的一方砚台送给了汤哲明。而这么多年,陈佩秋先生每年回昆明老家时还会给曹可凡带他爱吃的云南火腿月饼和油浸鸡枞菌。“虽然是小小的礼物,但寄托前辈对我们的情感。”
曹可凡在陈佩秋80岁寿宴上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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