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家庭教育是孩子接受教育的第一现场
在人们接受的教育总量中,家庭教育是最重要的环节。我母亲不识字,她却是我的第一个老师,而且是我一生中最好的老师。
也许很多读者能从刘庆邦的《家长》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是因为,刘庆邦的写作在追求个性化的同时,也在追求人性的普遍性。他并不反对读者在读这部小说时对号入座。
“鲁迅先生在小说中激情呐喊——救救孩子!还是向鲁迅先生学习,我这部小说的主旨也是疾呼救救孩子。”刘庆邦说,过去需要救救孩子,现在仍然需要救救孩子。
《家长》聚焦了当前令无数家长重视甚至焦虑的教育问题,由社会问题延伸为家庭问题、伦理问题,进而探讨人性的本质,戳中了社会的痛点,出版后即被《长篇小说选刊》和《当代》评为2019年全国五佳长篇小说之一,并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
中华读书报:王国慧这一人物形象非常成功,接地气,她就像我们身边的亲人,她和娘之间的感情、她对儿子和丈夫心甘情愿的付出,都特别真实。既有勤俭持家的贤良,又有经营家庭和生活的小聪明,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却败给了教育。
刘庆邦:从登场到下场,王国慧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主要人物,我一路盯着王国慧,为塑造王国慧的形象下足了功夫。小说的功能还是写人,写人的感情,人的心灵,一直写到人性的深处。作为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得把其中的一个或几个主要人物,写得有鼻子有眼,有心有肺,有血有肉,写活,写立体,能够立得住才行。如果人物形象是模糊的,让人无从想象,甚至连一个人物的名字都记不住,那就很难说小说是成功的。
小说一开始,写王国慧在地里锄地,她娘从娘家来看她,显得比较从容,舒缓,节奏似乎也比较慢。其实在内里,心灵的较量已经开始了,小说的弓弦悄悄地拉开了张力。较量包括多个层面,其中有和娘的较量,和妯娌的较量,和傻女人的较量,和儿子的较量,还有和自己的较量,和体内胆结石的较量等等。每一种较量都不轻松,都很紧张。特别是在和亲娘的较量方面,看似不动声色,很有节制,下面却藏着很沉重的冰山。娘生下她时嫌她又是一个女孩儿,娘不让她读高中,只许她上了初中就算了,这都给她的心灵蒙上了阴影,为她的人生道路埋下了伏笔,并为她后来的一系列行为提供了文化心理的逻辑动力。
每个人的脸孔、手纹各不相同,人的性格也千差万别。每个人的性格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王国慧的性格在小说的第一章就露出了端倪。王国慧性格的主轴是要强,是好胜,是从不服输,并从不放弃。王国慧的性格是进取的,积极的,并不能说王国慧的性格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要用自己的性格代替儿子的性格,改变儿子的性格,这就有些勉为其难,没有争取到好的结果。
中华读书报:儿子何新成最后得了精神疾病,何怀礼认为是王国慧逼疯了儿子,您认为是吗?看上去,王国慧的每一步都没走错啊!
刘庆邦:王国慧的丈夫何怀礼认为是王国慧逼疯了儿子,这是何怀礼激愤的、埋怨性的说法,作者并不这么认为。我是怀着对王国慧尊重的心态,一直把王国慧作为正面形象来写。真的,我没觉得王国慧做错了什么。要是换了我,说不定我也会像王国慧那样做。所以我认为,王国慧是我国千百万家长中的一代表,是一个典型的家长形象。我希望每个家长都能从王国慧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反正我对王国慧是同情的,对她没有谴责和批判之意。我倒是觉得,何新成的意志过于薄弱了。因为情感上的挫折,导致精神崩溃,太缺乏战胜自我的能力。
当然了,我写小说的目的,也是想通过王国慧,替王国慧们进行反思。倘若王国慧的虚荣心没有那么强,不是一味注重儿子的学习成绩,一心想让儿子代替自己上大学;倘若王国慧不只是关注儿子的智力教育,还关注一下对儿子的情感和人格教育;倘若王国慧不仅关心儿子的身体健康,还关心儿子的心理健康,她儿子也许不会走到那种极端的地步。
更应该反思的是王国慧的丈夫何怀礼,他对儿子的父爱是缺失的,对儿子的身教是负面的。也许正是因为他的不良行为,才对儿子造成了不良影响,导致儿子的精神和行为异化,发生病变。深究起来,何怀礼身上所出现的毛病,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毛病,而是社会的毛病。社会的风气受到污染,价值观出现混乱,行为失去底限,道德大面积滑坡,连社会都出了毛病,大人都出了毛病,何况一个孩子呢!
中华读书报:王国慧是中国几十亿家长中的一员,她的望子成龙和步步为营的教育计划,就是中国家长的缩影。您觉得家长普遍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刘庆邦:人类与别的动物不同,别的动物对孩子也有亲情,但它们表现出的亲情是阶段性的,是短暂的,一旦它们的孩子也会找食物吃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就疏离了,各奔东西,形同陌路。人作为高级动物,对孩子的亲情会长期保持下去,好像保持一辈子不够,隔辈还要保持下去。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比自己更聪明,更有本事,日子比自己过得更好。要长本事,就得学习,就得接受教育。问题在于,几乎每个家长都不能正确评价或不愿正确评价自己的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精英,成为龙。他们不管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精英的坯子,是不是龙种,只管在高标准上给孩子定位。于是,他们不惜砸钱,不惜攀比,不惜钻窟窿打钻,不惜无情地对孩子施加压力,焦虑到近乎疯狂的程度。如果少数家长是这样,哪倒不足为奇,不足为虑。大多数家长都是这样,那就成了社会问题。
中华读书报:小说从家长的角度反观中国教育,您如何看待中国教育的现状?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教育?
刘庆邦:这几个问题都很重要,也很重大,我虽然反复思考过,回答起来恐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中国目前的教育现状主要还是功利主义的教育,是应试教育,还是“学而优则仕”,一考定终身。大家认识到了这种教育模式并不完美,也在反对应试教育。但由于几千年来所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教育文化还在影响着人们,约束着人们,使人们不但摆脱不掉应试教育,反而使学生、家长和老师们形成了一种合谋,使教育问题愈演愈烈,陷入恶性循环。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试想想,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准备应试,你的孩子怎么能超然世外,不准备应试呢!所以从根本上说,我们不要埋怨这个,埋怨那个,因为问题是出在我们自己身上,出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家长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家庭教育是孩子接受教育的第一现场。在人们接受的教育总量中,家庭教育是最重要的环节。而目前家庭教育的误区,以愚之见,主要是家长对孩子包办过多,代替过多,干预过多,过于野蛮和粗暴。所谓“直升机父母”“割草机父母”“扫雪机父母”“气泡纸父母”等等,就说明着这种现象。家长对孩子的教育,往往集中在智力教育方面,对情感教育、人格教育、自然教育、劳动教育、意志力教育等教育重视不够,形成教育失衡和教育偏废。现在的学校推给家长的责任也太多,让家长叫苦不迭,不堪重负,只好把危机转嫁到孩子身上。
至于需要什么样的家庭教育,我说不好,真的说不好。我只能从感性出发,说说我自己。我母亲不识字,她却是我的第一个老师,而且是我一生中最好的老师。我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主要是人格方面的教育。比如说诚实精神和勤劳精神,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和精神动力。
中华读书报:“生活片”是何新成精神滑坡的因素之一,也是王国慧夫妻不同观念的焦点之一。“生活片”在小说中也有重要的承担吗?
刘庆邦:“生活片”我不想多说,但它在小说中确实有重要的思想承担。“生活片”是我所举的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不是孤立的,它代表着文化的冲突,文明的冲突,例证着我对当代社会生活的一个综合性考量,证明对何新成的心灵造成伤害的,不是某种单一因素,而是综合性的多重社会因素。
中华读书报:小说还涉及了情感问题,校园中的早恋、矿工外出找妓女、教师猥亵学生……婚姻的不稳定因素太多了,似乎都习以为常。小说只是呈现,似乎没有内疚或反思。
刘庆邦:是的,小说以教育为切入点,以教育为主线,我还写了广泛的社会生活和情感生活,甚至是性生活。任何人性的发展变化,都与社会的发展变化有紧密的联系,都离不开社会性的背景。我所写到的矿工嫖娼、老师与学生家长私通、老师猥亵女生,还有打工者之间的苟合等,这都是社会性的生活内容。写这些东西游离了教育主题吗?跟教育无关吗!不,这一切都跟教育有密切关系。人生来就是接受教育的,活一辈子就得接受一辈子教育。人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都是在接受教育。除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还有传统教育、现代教育、成功教育、失败教育、正面教育、反面教育等社会性教育。各种教育互相关连,相辅相成,有时这种教育占主导,有时那种教育占上风。有时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教育互相矛盾,甚至互相抵消,一旦遇上破坏性教育,就有可能使前面的教育前功尽弃,使孩子滑进黑暗的深渊。
我这里特别想提到一个叫魏云海的老师,他是我写到的诸多老师中的一个代表。他先是在矿工报当编辑,下海潮掀起时,他想挣大钱,去集资开办小煤窑。小煤窑出了透水事故,他不但没有挣到大钱,还欠了一屁股债。他转向到矿上的小学当老师,赶上学校也要搞产业化,就通过办校外辅导班,挖学生家长口袋里的钱。他还和一个学生的妈妈发生了不正当关系。这个人最后堕落成一个骗子。这个老师从事教育工作的轨迹,见证着我国的教育事业所走过的一段弯路。什么都搞产业化,什么事业都以赚钱为追求,为目的,金钱至上不知毒害了多少人。想想看,连教书育人的老师都钻进了钱眼儿里,我们的教育能得好吗?学生能得好吗?
中华读书报:何新成的早恋描写得特别美好,对于爱情,您描写得真是入木三分,令人感动。您是怎么把握年轻人的情感和心理的?
刘庆邦:我也觉得何新成的初恋如诗如画,非常美好,有着梦幻般的色彩。一个少年,情窦似开未开,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月如风,其心理很难把握。如果稍失分寸,就有可能写成成年人的恋爱,不那么纯洁。怎么办呢,我只能回头找到自己,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把自己当年的初恋移植过来。说来不怕您笑话,也算是交一个底吧,我在上初中二三年级的时候,也有过一段初恋,那段初恋称得上铭心刻骨,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初恋不成,我的身体也出过毛病,并差点儿丢了小命。幸亏我意志力还比较坚强,经过自我调整,自我拯救,精神才没有崩溃。
中华读书报:“根是什么,根是血脉,根是生命延续的根本,根是人生的希望。有根在,他们家就会继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一代接一代延续下去。”可是,这“根"被何新成亲手掐死了。王国慧最后的希望没有了。如此悲剧的结尾,有何寓意?
刘庆邦:小说的结尾,王国慧的儿子何新成在失去妻子和理性后,病情再次升级性暴发,竟动手把自己的儿子掐死了。写到这一幕,让我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尽管在现实生活里所发生的事件中是真实的,但在小说中,为了顾及自己的感受和读者的感受,可以不写生活真实。我想到了,我们中国读者的审美习惯,是比较喜欢美好的结局,不大愿意接受悲惨的收尾。可想来想去,我还是听从了内心的呼唤,尊重了艺术的规律,如实写出了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剧,悲剧每天都在上演。也许悲剧才更有震撼性的力量,才能催发人们的警醒。
中华读书报:这是您第一次触及教育话题吗?您认为《家长》于当下有何独特的价值?
刘庆邦:关于教育的话题,我在别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里,曾零零星星涉及过。以一部长篇的篇幅,来集中地写教育,在我还是第一次。我们每个人都是家长,或者说都跟家长有关系。同时,我们每个人都身在教育之中,一辈子都离不开教育。在教育方面,我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只是希望学校能够尊重学生的个性和兴趣,帮助学生实现自己的价值。学生呢,要在学习中发现自己,了解自己,好好发掘和发展自己,目的是做有趣的事,过有意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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