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低估了诗歌的力量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古冈 时间:2020-03-15 【字体:

诗歌关乎心灵,启发人们“同情”于万物的敏感,从来都生发共鸣共振。

怀着此种心情,当代诗人阿莱士·施蒂格用诗集《从伤口另一端》去探明生活经验和人类命运的诗意所在。

追寻到那个永恒的所在

母爱,几乎人人都能感受得到。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类似的题材数不胜数。可是,你知道我们现当代的文学,尤其是诗歌,是怎样处理这个主题的吗?当代诗和古典诗的区别大着呢,要是我们用古典诗的感受方式和判断标准,就很难理解当代诗歌的创造性成就。

作为文学编辑,我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诗歌,包括汉语原创的诗歌和翻译的诗歌。我自己也写诗,经验和体会比较深一点,比如我们今天谈的母爱这个主题,不少诗歌爱好者和写作者容易脱口而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认为其诗朴素无华,又有真情实感,打动一代代读者。好的诗歌就是要写出自己的感情,其他不重要。有些当代诗歌看也看不懂,搞形式主义的雕虫小技。

上述看法,多少有些代表性,对一般的读者而言,有这样的观点不足为奇,原因简单,我们对文学的看法,都是由每个人的启蒙教育所塑造的,长大了以后,会错以为文学永恒不变,就像人性一样。很多观点其实只停留在几十年前。我并不是说,文学会一直不断地进步,而是强调,每个时代的文学是不同的。

再回到母爱这个题材,主题确实是永恒的,可不等于呈现的风格也是永恒不变的。不同的时代,背景和理解都起了变化,关键在于,好作品,能敏感地捕捉到当代的意象和真实感受,这种真实,一定跟所处的环境和命运相关。假若母爱这个题材具有永恒的特性,那也要从现实的处境和细节出发,方可追寻到那个永恒的所在。

作为文学编辑,我深知敏感的重要性,尤其是对当代社会要具备足够的洞察力,我把自己的关注点放在当代诗歌,力求能大海捞针,淘到货真价实的宝物。

“在地性”会渗透到语词中

我先为大家推荐一首诗,可以说是“宝物”中的一首,这首诗的题目叫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在不同的身体里,

崩毁是你的名字。

至少,从你的流亡,

来到我身边,

从贫困和丰饶里,

绽出你蛮荒的威严。

至少,今天,

扔一块菲薄的面包屑,

原谅我

在那些虚弱的时刻,

试图从生活里偷窃

那多于你所想要活的。

请不要再次将我带进空,

当你抚摸我

愿我的骨头被碾碎,

母亲。

这首诗,跟你以前读到过的那些写母爱的诗都不一样吧?

“我的母亲/在不同的身体里”,多么耐人寻味,是说母性的神秘,还是说普世的亲情?这样的表达和意象,跟我们一般的阅读期待截然不同,这是一首现代主义的诗歌,但它背后,又有强烈的温情和浪漫主义冲动。

何谓“普世的亲情”?所谓的“普世”,便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我们往往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全世界的母爱都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嘛。道理没错,但落实到具体文学细节,就不能如此笼统。背景对塑造主题至关重要,这首诗的作者是欧洲人,那么,他的背景会跟基督教传统有关联。从这个角度而言,就不能什么都讲抽象的“普世”。

优秀诗歌和小说一样,也会讲究“在地性”,只是这种讲究不一定那么显眼,它会渗透到语词的呈现中。我们可以先看这首诗的结尾“愿我的骨头被碾碎”,作者和我说过,这里面,他化用了一个基督教的典故,但不想用得太笨拙,让读者一眼便看出来,诗歌应该多用暗示和象征。当然,这种暗示,恐怕只有在原文阅读中,才可能感知到对宗教的感受,肯定要在人文传统的浸透中体验。从这个角度看,翻译诗与生俱来的限定性很难逾越。

接下来的一句:崩毁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很有冲击力?

这样的意象和跳跃,我们可能一下子感受不到其魅力所在,因为人们通常认为诗歌一定要通顺,或者诗歌的主题一定要鲜明等。而现代主义诗歌,讲究跳跃性,凝练的词语和句子,为什么不能留有空白,让高度凝聚的感受力,用一种类似蒙太奇的电影手法,或者小说中意识流的风格来呈现?这样,一首诗的张力便显现了出来,诗意变得更加浓厚和耐人寻味。

为什么作者会写“崩毁”?作者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不等于这就是权威的解释。诗歌作为文本,一旦问世,就生出一个独立、有生命力的机体,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和理解。如同母爱这样最普通的情感,在当代的呈现肯定多种多样。母爱当然很神圣,不过,在具体的生活中,你可能从小被母亲逼着弹钢琴而内心十分抗拒,但同时对母亲的爱并没有减少,矛盾和压力下,“崩毁”难道不是最真实的处境?你可能就此叛逆,出走和返回,不断在身体和思想上游走四方。问题在于,人的成长,不就是在于“崩毁”之后的成熟?

“壮大”了整个欧洲诗歌

这首诗的作者是斯洛文尼亚当代诗人阿莱士·施蒂格,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从伤口另一端》,“我的母亲”这首诗,就选自这本诗集。这也是“六点诗丛”系列诗集中的重头作品,我们出的翻译作品中,比较著名的有《保罗·策兰诗全集》《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等。为了让读者看到当代最新的诗歌成果,也为了让汉语诗歌创作者拓宽视野,我们开始把选题的方向,放在和我们同时代的诗人身上,这样能做一个同步的引进和阅读,未来的意义便不可估量。

阿莱士·施蒂格的创作成就,得到了当代德国著名诗人格林拜恩的好评,诗集《从伤口另一端》就附有这位德国诗人的评论文章,他赞誉道:“那个欧洲的青年,是被一种奇特的全球化孤独塑造的新物种的典范……年轻岁月里的阿莱士·施蒂格已经用数种新范式丰富和壮大了我们的欧洲诗歌。”这样的评价极具洞察力,“全球化孤独塑造的新物种”,是想说明这位斯洛文尼亚的诗人,准确地把握住了当代全球化的脉络。而一般诗人的主题和眼光,还停留在个人化的抒情视域,没法处理棘手而真实的当下处境。当代诗和古典诗的一个区别,就在这里。原因不难想明白,当代社会语境与古代迥然不同,要是我们再唱老调,就没有创造性可言。文学,尤其是诗歌,更具语言的要求和魅力,诗歌不是简单地照搬、复制传统和古典,语词表达的思想和感受,会不断地受到磨损,在过去有感染力的作品,用它再来处理现在的经验,就不一定具备感染力了。题材和风格都需要针对性地配合。

“用数种新范式丰富和壮大了我们的欧洲诗歌”,这样的评价就更高了。阿莱士·施蒂格的诗意创造性,不但为斯洛文尼亚文学增添了维度,还“壮大”了整个欧洲诗歌。

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本书封面设计,采用了国际上最新的概念:棱镜。棱镜折射不同的光线。这本诗集的封面右边,长条中的文字和形象,就是书脊原封不动的折射。封面上红色的圆点表示伤口,象征着书名《从伤口另一端》的含义。书的长相也很重要,优秀的封面设计需要和这本书的主题遥相呼应,不但如此,还要延展和提升主题。

翻译诗,翻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少读者会有错觉,翻译诗读多了,好像诗人是用中文写作似的。译文,特别是诗歌翻译的语体,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本诗集在汉语中的面相。

《从伤口另一端》的译者梁俪真,自己就写诗歌,对当代诗的语感和理解均有独到之处。她长期在英国读书工作,后来又居住在斯洛文尼亚,跟作者阿莱士·施蒂格很熟悉。翻译时,他们经常在一起字斟句酌,反复推敲,所以她的翻译不但精准,还符合当代语感。也就是说,她不会为了迁就普通读者的趣味,把翻译的句子修饰成美文。原文中不太通顺,断裂,或者生造的词语,她会尊重作者的探索和风格,尽量原汁原味地安排到汉语里。

我和作者、译者一同去北京做活动时,有观众专门提了一个问题,这首《我的母亲》结尾有什么含义?

当你抚摸我

愿我的骨头被碾碎,

母亲。

确实,这个结尾不落俗套,独特而又有深意,可以有多重的理解。“骨头被碾碎”和“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含义,以及这种深层次情感交融,并非三言两语可以写清楚,而是要在这短短的三个诗句中,提供一种可能无限体味和诠释的独特文本。

优秀的诗人,会给自己设置写作的难度。对于一些特殊题材,比如具有戏剧性冲突的,相对而言容易一些。要是让当代诗人处理最普通的题材,如母亲等,难度就出来了。这首“母亲”,可以成为当代优秀诗人的试金石。

在活动现场,阿莱士举起这本诗集说:“答案就在这本诗集里面。”

读完这本诗集,或许你会找到自己的答案,可以和我们分享。我是这本诗集的责编古冈,希望你喜欢这本《从伤口另一端》。

阿莱士·施蒂格诗集 《从伤口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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